Chapter 4 罪人
“我们到底要去哪儿?”
依旧在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,时序费力地背着琼斯,亦步亦趋地跟在埃拉菲亚少女后面。她的步子不大,闪亮的小黑皮靴踏在沙地上的声音却格外坚定。
(资料图片)
“我的来处,也是更安全的地方。你们也该清楚,继续把我妹妹的窝点当做庇护所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,朋友们。”
时序望了望天,又是一个静得出奇的深夜,雾霭四起,羽兽嘶鸣,十步之外难辨虚实。他们选择跟上少女的脚步不是出于信任,而是的确别无他法。这里本就一马平川,天灾摧毁了几乎所有的建筑,抬眼望去,尽是不尽相同的景色。
“我知道一个安全屋的位置,似乎是其他幸存者离去后废弃的,我们今晚就在那留宿。”
“小姐,容我再问一次......她的伤真的没问题吗?”
无力垂在自己胸前的手上便是道触目惊心的血痕,伤口中暗藏的源石晶簇令他想起某本历史故事中的一幕——姗姗来迟的施救者背负着自己重伤的朋友,轻盈的身躯越来越冰冷,越来越沉重......
“如果不出什么意外,短期内保住性命没有问题。”闻言,少年才一个寒颤回过神来,“可是,法术固然能解燃眉之急,但这片大地上又有谁能真正根治矿石病呢。”
......
沉默。
几人再无一声言语,无声引路的鹿族女孩,疲惫的少年,与他背上气息奄奄的菲林女教师,漫步在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地界。时序有一种错觉,如果再不试图从什么方向打开突破口,这大概就是他们余下生命的全部了。今夜,就连羽兽也不愿围绕在他们身边,空旷的夜中只能听见皮靴与旅行鞋踏在地上的摩擦声,行在前头的少女走走停停,有时回头看看天气与周围,看看时序是否跟上来了。她手中那根被唤作“平凡树枝”的杖不再清亮,不再令人振奋,仿佛此时枯萎成了一根枯枝。
似乎这位拥有着超凡医疗技术的女孩,身上的疑点并不比她口中的妹妹少多少。她没有携带任何行李,华贵外套的衣兜平整如纸,看不出其中存在什么物件。究其根本,她是怎么不携带任何补给,穿过荒无人烟的废墟,精神饱满地来到这里的?
只可能是那杖或是她自己的缘故。她没有宣称自己是哪里人,虽然身着莱塔尼亚的服饰,可那几个音节,描述自己维多利亚语蹩脚的音节,时序能听出,她对这门语言相当熟稔。
如果她是莱塔尼亚贵族,为什么要奔波万里来救几个素不相识的维多利亚人?
“帮妹妹收拾烂摊子”?好牵强的解释,更别说她们只有三分相像。温德米尔公爵与莱塔尼亚人在边境争斗了不知多少时日,如果她真的是莱塔尼亚贵族,她不可能不知道这点,更是因为她的身份,她一定会希望这位妹妹在维多利亚闹出的乱子越大越好。
如果她的确是维多利亚人,那身服饰又是从何而来?维多利亚已然自身难保,又有何人能向平民伸出援手?
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?
铺天盖地的犹虑再次包裹住了时序。在这一切发生之前,似乎从没有这种令他烦闷和费解的事情出现,他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何种情绪,何种想法,脑海中尽是混乱。忌讳于那根来源未知的杖,他不敢问出任何问题,生怕自己脱口而出的下一秒就灰飞烟灭。不经意间,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渗下,步伐也在某一瞬停滞不前。
“怎么了吗?”
少女的又一次回眸猛然截断了他的思考,忽然投射而来的目光令时序的身体猛地一缩,背上的琼斯险些滑落下去;他想调整姿势,后退的一步又踩上了凸出地面的源石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。
"危险!”
少女叼住那杖,抢步近前,她的臂宽显然不能环抱住两个人,但却也稳住了时序摇摇欲倾的身体。她冰凉的手离开了自己的前胸,时序的心狂跳不止,他花了好几秒时间稳定心神,长处一口气的同时,也与少女四目相对。她面色平静,晶莹的双眼直视着自己,完全看不出什么恶意,时序被这再平常不过的眼神望着,却如同遭到那只灰眸窥视般手足无措。
“累了吗?我来背吧。或者,那边有几个石墩子,我们稍微坐一会儿也行。”
“小姐,再次感谢你的恩情,但有些事,如果不解释明白,我想我们就先止步于此吧。”
华贵的外套包裹住了重伤菲林的腰腹,庇护着她脆弱的梦境。天色已然微明,少女眉头微蹙,身上单薄的白衬衫在微风中飘荡。
“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,时序先生,”女孩陈述道,“所以,请容我,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。”
这句话被拉得很长,时序抬起眼看了看她抿起的嘴唇,缓缓点头。
“伊泽洛娅......是我的真名,还没想好什么代号。很不巧,我继承了维多利亚某位罪人的姓,请容我暂且隐瞒。”
自称伊泽洛娅的女孩止住了话语,她站起身,双手交于胸前,等候着时序的下一个反应。
“哈。我倒很好奇,这是哪位罪人的后裔善心觉醒,跑来这里营救这些大公爵门都视为炮灰的平民?”时序的腔调不乏讥讽,“那骗子真的是你的妹妹?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又一位欺骗者,做这些不是为了将我们引向更大的圈套?”
他的心境就像一捆蓄势待发的炸药,而这并不完整的自我介绍点燃了引信。
“她是他的嫡女,我和这身衣服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。”伊泽洛娅喃喃自语,“在那之前的事情,我全都不记得......只记得自己懂莱塔尼亚语,而他与她也会,我与其他的人,几乎没有什么交集......”
女孩的声音多了几分颤抖,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。
“看在之前事情的份上,请再相信我一次,先生......”
“所以你到底姓什么?”时序急切道。
“卡、卡文,呼——”伊泽洛娅重重地吸了口气,“卡文迪许。”
......
这个词令时序的心脏停跳了一拍,整个人如坠冰窟。
如今维多利亚成了这幅尊容,主要原因或许另有其它,但卡文迪许公爵也能称得上居功至伟。即便他本人早已“死于炮火”,几十年前他的事迹也足够这位贵族遗臭万年。时序想起自己还是学生时,老师和同学们字里言间对这位公爵的愤恨与仇怨,当时他只觉得那些不过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历史,听时尚且年幼,不谙世事,故而那些故事统统毫无实感,穿脑而过。
罪人的后裔如今就站在自己身前。记忆中无数零碎的字句组合成段,在脑海中复现出往昔的景色——维多利亚的子民被迫离开赖以生存的家园,毫无理由地惨遭虐杀与驱逐,全是因为号称卡文迪许公爵的那个男人。年轻的他忽有所悟,不由得恶向胆边生——他真的想马上起身,狠狠地在这张精致的脸蛋上留下几个巴掌印,再把面前脆弱的身躯一把推倒,将这看似纯洁的白衣染黑、浸红——
记忆的残影逐一破碎,横眉怒目的神情缓缓化开,攥紧的拳头放松下来。他叹了口气。
至少,听她说完吧。
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伊泽洛娅尽收眼底。瘦削的埃拉菲亚少女完全没了意气风发的神态,她颤颤巍巍地立着,一字一顿地,说完了剩下的话。
“她,希尔特莉雅·卡文迪许,在伦蒂尼姆旅行期间遭到了萨卡兹的轰炸,又被有心之人下了蛊,右眼异化之后变得疯疯癫癫,茶饭不思,最终就成了这幅样子,都是我看管不力......我一路追她到这里,只是为了弥补我们家曾经犯下的错,我真的不愿再看到无辜之人枉死......我......”
话音未落,伊泽洛娅双膝一软,像断了线的风筝,跌倒在地。
“我并不奢求谁的原谅......只求自己,稍稍问心无愧。”
太阳从薄雾中露出面庞,盛夏的晨风拂过,却也无法给这片荒凉的废墟带来一丝一毫的温度。被安置在一旁的琼斯呻吟了几声,又陷入沉睡。
时序保持着跷二郎腿的姿势,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,自称罪人养女的小鹿。现在的她浑身颤抖不止,口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模糊的词汇——
“对不起”。
他看着她雪白的马尾辫随风飘动,心中五味杂陈。这样一来,是不是很多事情都能解释通了呢?
他抓住了转瞬即逝的一个念头。
父辈或是祖辈犯下的大错,换做自己也难能阻止吧。
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,魔族佬蓄谋已久,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和契机进入伦蒂尼姆呢?
或许当时的一切都是大势所趋,维多利亚早已大厦倾危?
或许人们坚信言语指摘魔族佬会惹祸上身,于是将矛头指向无力反驳的自己人,久而久之,诳语成了真呢?
......
不知不觉间,时序也忘掉了许多东西。他只记得,自己在一方宁静的天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期,至于首都、国王、大公爵什么乱七八糟的,以前只是书上不起眼的的一个单词,几段短句,似乎自己从来都没真正在意过那些事,只把它们当做与家人朋友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如果不是因为这份委托有着丰厚的报酬,他可能一辈子都奔波在乡村之间,永远不能理解城市与纷争实为何物。
是了。她真的是施暴者吗?自己真的是受害者吗?她真的能偿还家族的罪恶吗?自己能替受害者们原谅这个家族吗?
时序看了看不远处蜷缩着的琼斯,似乎已经有了答案。
黑衣黑发的少年俯下身,向白衣白发的少女伸出了手。
“你不必偿还不属于你的罪,如果那位卡文迪许公爵的确铸成了大错,你可以替他向受害者们道歉——这是你所能做到的极限了,不是吗?如果那件事另有隐情,你也可以选择将实情公之于众......”
“那些都是后话了。真实或是假象,本该背负骂名抑或亟待昭雪......”女孩的声音小而坚定,“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东西。”
“等到魔族佬被赶出我们的土地,等到维多利亚复现荣光的那一天,我再重新梳理家中事吧。”
伊泽洛娅握住了时序的指尖,拍拍尘土,站了起来。
“你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,”时序正色道,“结局会是怎样,并不能由你我这样的小角色决定——除非你也像那些大公爵一样,靠自己的本事或是别的什么成功起家,而后稳步发展,最后手握兵权,拥有能左右时局的力量,到那时,你才有资格谈什么,‘赶走魔族佬’啦,‘复兴维多利亚’啦......那些离现在的我们都太远太远了,就像是小孩子随口而出的妄语一样。”言毕,他轻轻摇了摇头,笑笑。
“如果我有那种理想呢?伊泽洛娅的眼里闪着光,语气相当挚诚,“你会同我一起吗?”
“哈,我劝你先冷静冷静,小姐,你一定是气血冲头了。”时序朗声大笑。
“我们都该冷静一下,过着那样的生活,谁的头脑都会不清醒的,不论是一时,还是一辈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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